一個人的朝覲
——《面朝活水》出版之际写给安达彦伟的话
兔儿年的暖季,我依然在帝国的疆域内梦中行走,无论夜宿于哪个营地,都会举杯邀月,祈愿好运追随。在那些月夜里穿行于曾经属于帝国的疆域内……到处伤心。就在这个时节,一个自称脱脱之后的QQ昵称尕脱脱的人加到了我,说我的文字早已达到发表的水准了……
作为一贯的滴水还以涌泉的铭感之情,我精读了此君几乎所有的可见作品,直到喟叹并建议他缀文成集。此即《面朝活水》。
在品读他《清洁:回族文学的美学底色》之前,我即无意中想过,他应该将他那些精美而内敛的属于穆斯林的散作成品结集,因为在我明了了“清洁”是回回文学的本质之前,我其实对他的文字即初有如此印象了。
如今重读《面朝活水》,看到了我所熟悉的很多篇目,我以为,在这些名目里,以《残花时节》这一篇文字为翘楚奠定了此君在散文上的伊斯兰虔诚底蕴,甚或,字里行间,闪现在我们眼前的,竟有其先辈大家张承志的影子。动辄即有使人震惊的句落,那么不落俗套,那么悲天悯人。仿似赛珍珠那样在吟唱、在呐喊、在倾诉……像一座寺院,像一座圣殿,我们微笑了倾听。说是散文,实为小说,或者说既是散文也是小说,这该是你谦谨之后自与别人不同之处,似乎看到你真正对于族谱的描述了,不过,这岂是一句运河枯荣可以清了了的呢?我们都在各自的朝圣路上行走,尽管到处伤心,但不可否认,那是对故乡的思念,也是我们名副其实的品行与生命;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在故乡湿过……
《残花时节》是王冰在《中国文情报告——散文:左突右冲与四面八方的成长》提到的名篇之一,我的评议是:你写作的习气一如你出门的习气,只走异常的路,是故才会以清末民初的笔法自然淌溢出与母亲的行记,你这种别致的笔法不是刻意,久读你文,深有体察,此是外话,至为重要的是我发现我没有像你这样写出这么感人的散作,这种触动对我很大,我总是想以小说来表现它——我们对故乡的那种茫然而锥心刺骨的思念……
你用三姓街大院的流年碎片从雕花的门里,给予我们一份除却余韵未尽的悠扬、更觉著者功力在自然修炼的时光里终无白费的清爽,这么多人知会你,这么多人因了你对你所尽知的逝水年华的梭寻与追忆而闪现会心的微笑甚或悲泪潸然……唤醒了我们某时悲情的反哺,不想叫它再这么寂寥的流淌,是否可以这样揣度:在第一批来自遥远西域的穆斯林进入远东中土之后,即已然决定了他们的后裔的那种毫无归属感的命运,那种夹罅间的挣扎,那种远离伊斯兰新月之地的怆然……他们留下了什么样的眼神?“一切静若深潭,谁也不愿言喘(《留下的眼神》)”?他们的眼神直击心骨;他们与博学而坚定的你在朝圣路上一样怆然行走,以你们的不屈信仰践行了你们名副其实的品行与生命。
“常在掩饰中抵制,又在抵制中掩饰(《红叶谷》)”——你的这些平静的叙述,以及那种对与信仰的追寻(尤其你关于牛街的一些断片,使我回忆起了我第一次去呼和浩特自己去天主教堂、还有伊斯兰清真寺的情景,当然,后者对于异教徒是拒之门外的,我没有完全得以瞻仰那座寺院,并且,很不巧,他们正在做礼拜,也许就是你写到的“古尔邦节”),仿似地穴流浪者的时间线,给我们以孤独潜行的意绪,生存空间的挤压感,同时也使我想到了夏目漱石在《三四郎》里说过的一句话:自然界为选就一颗宝石要花费几年的星霜?而这宝石在遭际采掘的运命之前,其光辉又被静静地埋没了几年的星霜!我几乎不得不承认,北京的冬天很冷。
特喜欢你在《一棵树:屠杀与缅怀》里描述九十岁老妪与婴儿打嗝应和的那个句落,如临其境,拜读君文,总是有惊喜,有时,我们似乎是不该奢谈文道,但是,我们能做的除此无它,声援与否,不在语言,而在内心;金末元初有一位文学大家名元好问的,他在《摸鱼儿·雁邱词》里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北京欢迎你,月亮的隔壁住着你的房东,因了你对这位大叔的描述,使我想到了那些不会说话的人的窘态,以及由此延伸的那些宿命,往往色厉内荏者并无作为,一如过街之空马车,声音很大,没有装货,关于大都(原谅用此称谓,否则太过明显)人普遍的那种市侩与刻薄我不想再多与你“分享”,我只想说,你们漂在这个帝国之门里的人,都是一群城市的蚂蚁,辛勤而执着。更像是蜂蜜营里的蜜蜂,这要翻检品读多少清史与地方志才能写出如此探幽入微的上乘之作,我相信,这些散漫的断片都将是你未来某部巨著的柱石与飞檐。这该是献给你那个民族的,也是献给圣地麦加的胡桃,向西,一路向西,一直向西。在伊斯兰的伊甸园里,同样可以找寻失落的文明。你说,蒙古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历史上有所碰撞,但更多的是相似和融合。应该打开更多的对话的天窗,让月光照进。
不得不承认,只会写些所谓小说的我,踏入您的营地,跟着您的步调,看到了一扇又一扇如新月一般的门后的很多清新的穆斯林异域之境:是一堵墙以蒙古莸密集环绕。
坟墓里的光展示的是曾经有过的那些频繁迁徙的穆斯林的最真实的影像。你总是能够集中笔墨深层挖掘一个人的一切,以你一贯的笔触讲述,讲述真情涌动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些小人物,小人物的悲情命数,命数里的悬念迭出……喜欢你的独到深沉而意蕴绵长的讲述,倾注了真挚的情感在里面,你的笔法似乎还尚有拓展的余地,不过,依照你的年龄,这该是你才华勇冠的杰作了,这么年轻已然写出这么好的散文。一切民主的真实的交流值得敬仰与尊重,但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不要表现出所谓“80后(但愿上帝宽恕我用这个极其荒谬并且使我恶心的年代划分称谓)”的那种不可避免的几乎已成惯性的矫情与伪作,那种甜腻与肮脏的通病,尽管你不严重,但你已有些许被这样的可怕程式浸染。
我所写的这些所谓评介都不是顶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依然身体力行,于暗夜潜行,对了,超喜欢你那种回环的笔法,好几次了,你在快结束你的叙述时才真正展开了本来属于伊始即要提及的场景。有时,你貌似在抒写一个孤立的故事,其实,是在给一个民族立传,那些女人的青春是回民在民国的青春,那些女人的儿子的自甘堕落是整个回民一代男人的缩影,一如蒙古人酗酒早逝那样,因为他们难免伤心——这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这也不是一个人的西北旺。奥地利的鲁·亨兹说:像一个顶风划船的水手庄严地站起来,被载过了致命的森林、峡谷、城市,我们顶着死亡写作。
艾米莉·狄金森告诉我们:
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
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
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
把人带往远方。
这渠道最穷的人也能走
不必为通行税伤神
这是何等节俭的车
承载着人的灵魂。
有一句蒙古谚语:永远不要蔑视一只幼兽,终有一日它会变成猛虎。
米尼安达,你就是那只幼兽。
那仁苏拉漠南草原
2011年07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