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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达吾:被张扬的忧伤——读石彦伟散文集《面朝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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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张扬的忧伤

——读石彦伟散文集《面朝活水》

 

达吾

 

石彦伟的散文。

这是2011年很好的一个命题——我指的是在一个特定的阅读圈子里——说小,这只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文字结集,是个人事件。说大,这是一种被命名为“回族文学”的现象中的一段赏心悦目的景致,无形中寄托着些许集体的念想。

但事实上,我并不完全这么认为。原因有二:一,对于写作者,文字的书写是梦想的反映,对小石尤其如此。小石的梦想反映在他的书名里,“面朝活水”,这是其中一篇散文的篇名,他写的是船厂,写的是牺牲,写的是信念,延伸到文人的品格和责任。这篇散文和他的其他文字一道,结实地构筑了一道集体的梦想,有人隐藏了,有人烫手了,而小石将其捧起,于是我们看到了自己的梦想。二,和多年前一样,我依然认为“回族文学”是一个伪命题,一种伪现象,像一个稻草人穿上了西装,如此而已。但小石曾经倡导过一种叫“信仰语文”的写作运动,侈奢得令人心虚,所以应者寥寥。现在,“石彦伟的散文”来了,我们可以侈奢一把,静下来畅想一下“信仰语文”了。

我用一个斋月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读完了这部书的文稿,与以前在杂志上读其中的某些篇章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前它们是篮子里的蔬菜,现在却是端上桌的菜肴,该到好好地品尝的时候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桥网上寻找母族的叫“回味香”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到西海固实现自己的影视梦想的青年,他告别了“他者”,走到了中间,变成了“我们”,来到了文明的“内部”。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石,他用“文明内部”的发言为我们呈现了一种令人欣喜的写作伦理和价值追求——这同样是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

小石的写作理想无疑表现在第一辑“打开来时的路”和第二辑“生而为回”之中。每一篇,都泛着青铜的光泽,在一种绵稠而舒缓的语调中次第呈现。古老的运河,两岸泛着青光的清真寺建筑,风寒中漫溢着油香气息的三姓街,面目清洁却凝重的族亲,若隐若现的邦克声,浑浊的河水一样涌流的时光。祖先们背井离乡,一去不返,他们身后拖拽着长长的影子,从运河两岸一直拖到了关东铁青的异乡。

这是一长串铺展而来的模糊的黑白影像,画面上保留着岁月的划痕和水渍,令人惆怅。可以想见,如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这些影像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民族的”,它们终将被历史掩埋,就像运河两岸更多更古老的历史,就像西北黄土高原上回响过的秘传。当我们想要捡拾的时候,会碎裂一地,融进泥土,化为无形。站出来的这个人就是石彦伟,一个运河的游子,关东回民的儿子。

 

总要有人来拯救。

一个男人站出来了,他高喊“以笔为旗”;又一个男人站出来了,他写出《清水里的刀子》;如今,我也跟着站出来了。我没能写出什么,但我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泪。真主给我们留下了口唤,叫我们懂得反哺。

——《悲情的反哺》

 

反哺。这是小石的“拯救”。他的前方有宽阔背影,他亦步亦趋地追随其后。他勇敢地道出了这种写作价值的标杆,其投射的光芒就该叫“信仰语文”,体现着一种担当,一种虔诚,一种痛苦的消化。

“我写了东北回民被遮蔽的心情,像芦花一样被吹散的心情,渴望围炉取暖的心情。”这是小石给我QQ的留言。为一个群体代言,不言而喻,这是小石的写作抱负。那斑驳惨淡的记忆,那在时光的上游清冷地吟唱的心灵,那回不去的故乡,那枝繁叶茂掩藏下的孤独。

被遮蔽的岂止是东北回民的心情。这是一个刀锋上的话题,我更愿意保持一份谨慎,心领于此,神会于此。

这是一系列不容被割裂阅读的篇章,合起来就有了一部家族小说的宏阔背景,结构紧凑,语调克制,气质内敛。但它们确实是散文,一种被认定是非虚构性的文体,是胸脯贴着土地,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河流。

但显然,这条河流还是一条小溪,它在蓄积能量,也许有一天,它会别有气象。一如他要写到的运河和松花江。

我们正在阅读的这条河与修辞无关,它是实际的存在,一条是故乡,一条是异乡。

“船工已等得久了。我的祖父要上船了。这次渡河,使祖父的众多后代,落生在完全异样的城市。饮的是酥骨的松花江水,至于关里家的那条河,便退化成祖父嘴角里浑浊不清的意象。”(《运河枯荣》)这是用一双颤抖的手擦拭那些锈迹斑斑的历史,个体的记忆被放置在漫长的时空下,审视了一个民族盛衰的叹息。这百年孤独式的叹息,在那些百年老寺青砖绿瓦的缝隙中激荡着怎样沉闷的回响呢?

记忆远去,心灵何处寄托?——这样的发问怎么可能只是针对斯人斯地呢?

我惊讶于《寻找湿润的故乡》中的一个情景,一位老奶奶坚持两年不跟儿子同桌吃饭,原来“她嫌儿子喝酒的嘴脏啊” !无法形容这个情景对我心灵的冲撞。这是“回族文学”家们所无法觉察的细节,它牵动着你的神经,拽痛了你的心灵。这是小石对故乡的一次敏锐的发现,不是田野调查式的,而是散文式的,承载着集体的焦灼。“我们以为,故乡长着回回的根,对于漂泊远去的心,那里该是永远的收容。然而谁能想到,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圣洁的故乡,已如被遗弃的孤子,在风尘的摔打中失却了固有的单纯。原来故乡之于我,竟不是归程,是起点!”情湿了,故乡远了,游子走上了心灵的反向。然而还有谁真的这么在意过?还有谁真这么拍着记忆的门探问过?

“奶奶留下的唯一口唤是,她想埋在老坟地,和老爹老妈离得近些。”这块老坟地不在故乡,而在异乡。当故乡远去,异乡便是归宿之地。再发文人式的喟叹显得无力,并且矫情,这里只有身在“内部”者的切实体验,你不得不凄然接受。“皇山这块老坟地,埋着最初闯关东来的关里回回先民。坟是不齐整的,错综在芜杂的草枝深处,碑石高低不平,寻起来须格外揣摩路线。很多老人迷恋这里,想睡土在这里,但坟已满了。”(《爷爷的河流奶奶的船》)坟已经满了,在许多城市,在许多地方,这是怎样一种前定啊?

这样的前定隐藏在许多文本中,甚至《残花时节》这样甜美的文本。这篇文字具备了美文的许多要素,流畅,温馨,泛着旖旎的光晕,带有些许浪漫的感伤。他写的是年长的母亲,却带着少年的情怀,所以少了那种沉重的负荷。“母亲对故土一无所知,她只是预感这根系所依的土地,该有别样的一重景致,该有苍劲的古寺、清真巷陌,有未曾见过的小吃。”该是心怀忐忑的寻根,有许多美好的期许。泊镇,那六百年前石家先人修建的一座清真寺,它沉寂在那里,甚至听不到一丝哪怕微弱的声息。而此刻发言的石家后人却远在关东,他的旅程中只带走了芦花。“风从西面吹过来,从苇尖上吹过来,带着一股眼泪般的咸味。惝恍间,几片雪白的芦花随风飞起来,洋洋洒洒,粘落在母亲的鬓角和额前。”这里,“残花时节”留下了一个浅淡的隐喻。

多年以后,比如我们老了,还有没有勇气再次回望故乡?

乡愁是矫情的,余光中式的乡愁未出其类。余光中无法想象一个叫“回民”的群体在时代洪流中的失魂落魄。

 

让我想象一下这个怀抱理想的文学青年多年来的样子。他一直在路上,急急地奔走,目光如饥似渴,脚步趔趔趄趄——独特的文化体验给他带了很大的阻尼,可我们谁不是这样呢——他很勤快,激情四溢,精力充沛。在初出校门不久的历程中,他走遍了与他血脉相系的许多地方,从东北到西北,从北国到南疆。他一直在不停地搜寻,寻找遗迹,破解谜题,从北运河两岸密如烟雨的家族记忆,到东北凄清的大地上孤苦的漂泊史,一个家族的百年旅程和一个民族的千年历史。他翻找得很仔细,很恭敬,他总是扑倒在地,在每一个被精准测量的地点盘桓,停留,刨挖,可几乎每一处现场都如此漫漶不清。他的焦虑是真实的,他百年孤独式的叹息是真诚的。

我们看到,他不时地匍匐在地,用灼热的胸口紧贴着泥土,一些纤若游丝的信息向他发出巨大的訇声。

他在此仰望长空,潸然泪下。

 

对于那座城,我想延续牺牲者的习惯,叫它船厂。

船厂是死了的。船也是死了的。唯有一条江水,还活着。那是一条真正的活水,一条在冰雪凄厉的东北大地仍然固执得绝不结冰的活水。

——《面朝活水》

 

面朝活水。就像这四个字所传递的力量,小石的写作是有张力的。从一开始,他就摒弃了才情,回归到信念。对于一个在喧嚣的都市奔走的文艺青年,他的执着让阅读者也神经绷紧。他对文字的谨小慎微、孜孜以求,对语速和节奏的良好把握,让我们看到他对崇高的仰望,一如对他描述的对象,果敢,坚忍,暗藏痛苦,掷地有声。

这让我想起一段文字:“真主的仆人在路上小心翼翼的走着,蒙昧的人们呼喊他们,他们回头答曰:‘和平’。”(张承志《和平的双联璧》)

曾几何时,我们因这一段文字而泪流满面。它本来被掩埋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大师把它翻捡出来,于是整个阅读界鸦雀无声。那是一种多么令人震撼的幸福啊!

我知道小石读过这一段文字,也长久地浸淫在那个高大的身影所投射的长长的荫影中。

所以,我们在他的文字中常常感受到那种具有穿透力的气场。比如《面朝活水》中的这一段文字——

 

是的,道理在追觅中越发明澈了。

不再以记者和游客自居,盘算猎奇的发掘。既选择文学的道路,就同时选择追随和卫护的举意,为人道说话,为正义立言。若此,那情谊一定是贴己的,成功是一定应承的。

北山作证。

船厂的江水作证。

别人出去采风,我宁独坐胡同小家默想。他们回来写风光,写情欲,写印象;我只写人道和人心。写给热爱土地的人看,写给敬重穷人的人看——自然,深觉隔膜的看客可能更多,我绝不随众,却要同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一样,留下一尊坚硬如铁的背影,等待机缘的拷问。

这样想着,不觉走过宿居的后海。

皇城根下的孩童们正在死水结成的脏污冰面上欢奔。我真想冲动地告诉他们:等你们长大,一定要去遥远的北国船厂看看。那里有一条在冬天不结冰的活水。

 

(引得够长,可是面对如此绵密而澎湃的文字,你忍心忽略哪一句呢?)

多么熟悉的语势,多么熟悉的性情,多么熟悉的气质。是的,在他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小石就做了一个自觉的追随者。我欣赏他的坚定,于是我也羡慕他的幸福。在这样一个让人欲说还“羞”的时代,如果你心存梦想又不想随波逐流,而你又如此年轻学浅、容易迷茫,这样的追随一定会带你走得踏实,走得更远。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脚步会让你心怀赤诚,走得谦卑,一如真主的仆人在大地上应有的样子。

在《弱冠的祭奠》、《悲情的反哺》、《一棵树:屠杀与缅怀》中,他反复表达了这种追随的畅美和身为写作者的焦灼。“看看写出《黑骏马》的那个人,弱冠年在做些什么?他,重重地抽了黑马唯一的一鞭,于是一切都飞了起来。明亮的草坡,晶莹的冰峰,蓝幽幽的松林和雪白的河水都飞上天空……”(《弱冠的祭奠》)

那时候他刚弱冠。他自觉地告别了被哺被育的季节,追随“写出《黑骏马》的那个人”而去,他走向的不仅仅是一条写作旅程,更是一条人生旅程。这条路的标牌上应该写着:信仰语文。

于是,多年以后我们看到了这部集子:一部被张扬的忧伤。

全部的文字共有三辑,我说的是前两辑。另一辑色彩炫烂,闪现着理想主义的光华,率性,热情,不乏狂躁的张扬。我想这一辑应该在奔驰的马背上阅读,可对于一个中年读者,我已经没有那个福分了。

2011年,石彦伟的散文。这个命题值得我继续琢磨,连同一个叫“信仰语文”的命题。也许多年以后——百年孤独式的遐想——我会用另一种语调说话:其实,小石的故乡,很丰饶;其实,小石的根系,很坚韧!

 

□作者系回族评论家,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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